212国道上岷县段尘土飞扬,汽车的前挡玻璃上又蒙了一层黄土,雨刷上已经没水了,我把汽车开进了路边的洗车铺洗车加水。
洗车的女人问我去那里,长时间的开车感觉有些疲惫,我冷漠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径自走到一旁抽烟,她又问:是去舟曲抢险救灾的吗?我点点头算是作了回答。
很快车子洗好,水也加满了。我把10块钱交给女人准备赶路,女人摆着手说:只要往舟曲的救灾车辆,我们都免费洗车。
我很惊诧,这时屋里走出一个男人指着旁边的一块牌子对我说:这是我们对灾区的一点心意。牌子上写着:免费为抗洪救灾车辆洗车加水。我有点不知所措,对男人说:你们还要付电费的啊,何况我是自愿过来的。旁边的女人却笑着对我说:我们也是自愿的,这一路洗车的都这样,等你回来路过这里,我再给你把车子洗干净,成不成。
他们坚持不收钱,无奈之下挥手告别这对夫妻,往宕昌驶去,心情却颇不平静,刚才洗车时我虽然在边上抽烟,却用眼睛的余光警惕着洗车女人的举止,因为副驾驶位置放着此行的赈灾款,在都市的生活让我与陌生人交往时候变的警惕和冷漠,带着刻意的生分与隔阂来待人。
然而这对夫妻淳朴的几句话使我深受感动,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并为刚才的冷漠态度而感到内疚。他们都是生活在岷县农村最底层的升斗小民,卑微的如同脚下的这块黄土让人孰视无睹,他们收入微薄,心底却是那样光明无私,给过往车辆洗车是他们农活以外的唯一收入,没有人让他们这么做,而他们却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来帮助灾区,虽然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行为,这些赤脚踩在土地上淳朴善良的人们,才是值的我尊重的。
流霞如火,落日熔金,前方就是哈达铺镇。遥想高祖当年曾流窜于此,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凭着一张报纸做出立足陕北,再图中原的英名决策。小小的哈达铺作为决策地而让高祖十年的窖洞生涯终换成霸王伟业而名垂青史。
当晚入住宕昌城,从岷县到宕昌只有几十公里,从地理上却是从黄河流域来到了长江流域,在夜色中匆忙找到一家酒店入住,推开窗却听的依旧是岷江的湍急的流水声,只不过此岷江不是彼岷江,宕昌岷江是白龙江的支流,而非李冰治水于都江堰的岷江。
想起十几天前在松潘城内岷江岸边的那间茶楼里对朋友说起自己四进松潘城的情景,不禁有时空倒置,不知今昔何昔之感,
早上出来就在绵延不绝的群山峡谷中穿行,从岷江峡谷到白龙江峡谷,这里中西部主要的山系在这里纠缠交织,秦岭山脉向西延伸到此与岷山山脉,迭山山脉一起支撑起了中西部的脊梁骨架。
一个小时车到两河口镇。两河口顾名思义就是两河交汇之处。宕昌岷江在此汇入白龙江。过了两河口就开始进入灾区。
一个地名,往往是其所在地理位置的说明符号,又是其地理特征,历史变迁,自然风光和民俗文化符号。比如舟曲,藏语中龙江之意,因白龙江贯穿其境而得名,是为数不多以江河为命的城市。
而今天我更愿意将舟曲看成是在岷山险峰峻岭之间急驰而来的一叶扁舟,而这叶扁舟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倾覆了。
汶川,玉树受灾时我没来,而这次舟曲遭灾我告诉自己必须去。因为一直以来,那些熟悉的地名,那些熟悉的容颜,那些我留下我生命脚步的地方,离开后我没有将你们提起,却也从不曾将你们忘怀。
我不明白。从汶川,玉树到舟曲,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悲恸的距离越来越短。
快进舟曲县城时,全副武装的武警对过往车辆进行严格的登记检查,并叮嘱我们带好口罩,我知道大灾之后防大疫,但匆忙过来却把这事给忘了。
远远的看见江南岸笔架山上的城市形象宣传标牌:藏区江南,泉城舟曲。舟曲,素有陇上桃花源之称,虽是藏区但海拨只有1400米,是藏区仅有几个能产水稻的地方,高大的岷山山脉阻隔了高原的冷空气,使这里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舟曲城内惨状还是让我震惊不已,由于靠近陇南,定西等城市,它比我见到的许多藏区的小县城都繁华,尤其是汶川地震后深圳对舟曲的对口援建使其变成相当现代化的小县城。
但现在的舟曲已是满目疮夷,泥石流所到之处,三四层以下的房屋荡然无存,没有被冲倒或淹埋的房子也已是摇摇欲坠,从某种程度上说泥石流比地震洪水更可怕,洪水携带着泥石冲毁所有的障碍物,所到之处几乎没有生命的痕迹存在,连空气的缝隙也不会留下。
到处都是救灾部队的官兵,和做着消毒工作的防化部队的官兵,白龙江沿岸数百台大型挖掘机在做着疏通河道的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的同时也散发着令人作呕腐臭气味。
见到舟曲的朋友,只是紧紧的握住对方的手难受的说不出话来,他诺大的家族里有17个亲人在此次泥石流中罹难,让我感到万幸的是他的父母妻儿都安然无恙。
面对灾难,我们都会说要选择坚强,是的,应当坚强,但当你至亲的人瞬间离你而去,对于他们罹难,撕心剜肺的痛,劝慰坚强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陪着他默默的抽烟,朋友反而安慰我,兄弟你放心吧,我会挺住,为了活着的人。
当兄弟们知道我要来舟曲,当天晚上就筹集了十万块钱让我带过来,他们和我一样都有着名种各样的毛病:比如好色,爱赌,嗜酒,贪财……,然而却都同样豪爽,真诚,善良。
在舟曲朋友的帮助下我顺利的把钱发到受灾的人手中,在他们居住的帐蓬里我一秒钟也不敢多呆,因为不忍看见他们哀伤的神情,更不想听到他们对我说感谢的话,在如此巨大灾难面前,只会让我对自己个人力量的无助单薄而悲伤。
朋友要我晚上回宕昌住,我执意要陪着他,现在我唯一能做也就是这些了,他不再坚持,转身拿来一件啤酒和几袋花生米说:没条件来招待你了,这是灾区不能浪费,全喝完。
抽着烟,喝着酒,朋友对我讲叙起那晚发生的经历,8月7日晚上十点左右舟曲只是下了点零星小雨,县城北面三眼峪沟里却是闪电不断,但听不到一点的雷声,可见山里面的雨有多大,后来才知道40分钟雨量达到90毫米,当所有的雨水通过岷山陡峭的沟壑汇聚到三眼峪沟,当聚集了巨大能量的山洪裹挟着泥石从沟里倾泻而出,连续冲破了七道拦洪坝,冲出沟口时已经没有任何的力量能阻止这张灾难的发生了。
自古以来,白龙江峡谷就是滑坡、泥石流极度发育成熟之地,特别是近五十年来岷山上茂密的原始森森遭到毁灭性的砍伐后,生态更极具恶化,而且白龙江峡谷窄狭的谷地稍有宽敞的地方,都是泥石流冲击面而形成的,舟曲县城和包括陇南首府武都都是建立在泥石流冲积面上的,先天的原因和后来人为的破坏造成其昂贵的代价注定将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朋友说起和家人在几米深的瘀泥里疯狂着挖寻着亲人,虽然知道被埋下面的人生还的希望极为渺茫,但都不会放弃,没有工具就用手,以及于指甲都没了,当时整个舟曲都在救人,那个场面他说无法形容,由于罹难者尸体遭到泥石流的挤压都变形,而且都衣衫不整,未受灾的群众自发的把家里的衣服床单盖拿出来盖在死者身上。
大灾面前有大爱,危难时候人们彰显了可贵的品格和人性光辉,朋友向我讲叙了许多感人肺腑的故事,最让我动容的是解放军在一处倒塌的房屋下面发现有生命存在,但邻居家的女孩尸体挡住了救援的通道,尸体被大梁压着,移掉大梁需要几个小时,但里面的生命却危在旦夕,唯一的方法就是拦腰锯断女孩身体,才能打开生命通道,为救活下来的人女孩父亲含泪同意锯断女儿的尸体,而女孩的母亲却当场昏厥过去……
说到后来我们都沉默不语,黑暗中,除了窗外白龙江上的挖掘机声,整个舟曲阒寂无声。
站在三眼峪现场还是让我无比震惊,泥石流从沟口倾泄而出,就象巨大的冰川一样延伸过来。从沟口到白龙江畔3公里的距离,却有280米的落差,倾泻而下的泥石流所到之处,房屋无存,人畜俱亡。
入眼之处满目疮痍,到处是残垣断壁,三层以下的房子直接被淹埋,有的大楼从中间被泥石流洞穿,,摇摇欲坠,更多的房子被拦腰折断,直接让泥石流冲到下流,听朋友说有幢的房子被泥石流冲到600米以外。我无法想象在那个恐怖的夜晚,遭遇泥石流直接袭击的地方能有几个人生还。
离沟口最近的村子它已经遭受了灭顶之灾,它已经被泥石流埋在下面,我曾经来过这个村子,以种植果树和蔬菜为主,是远近有名的富裕村,记的那户人家院子篱巴墙上爬满了豆角秧和黄瓜藤,院子里果树成荫,我们坐在树下喝酒,当时主人自豪的说你们吃的菜和水果都是自己家里种的,养的。只听的朋友一声长叹:全村都没了。
让人稍感欣慰的是,经过汶川,玉树的国难,政府在快速反应能力,指挥调度能力,局面掌控能力,以及救灾抢险机制的实际运作效果都得到了空前的提升。小小的舟曲县城聚集了各军区,名兵种的大量救援抢险部队。从抢险救灾,伤员救治,卫生防疫,心理疏导到治安维稳各各方面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而在舟曲街头我也看到有新鲜的蔬菜和肉禽鸡蛋供应,有一些受灾较轻的商店也陆续开门营业,同样我也看到了舟曲人民经历悲伤之后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生活的渴望与热爱神情,他们在灾难面前表现出的坚强意志与坚不可摧的信心也让我深深的感动。
滨河路一家服装店门口,突然听到了里面的人说话,那是我熟悉的乡音,回头相问果然是台州老乡。能在这里见到乡亲,让我十分惊喜,连忙询问他的情况,老板姓陈,是椒江三甲人,从陈老板口中得知,他的父亲也不幸罹难,坚强的陈老板把老父的骨灰送回家,又回到了舟曲。他在舟曲经营着两家服装店,在泥石流灾难中他损失惨重,其中一家店还浸泡在水里,这家门面店也是水刚退下去,今天过来盘点下损失后准备重新开业。
看着陈老板削瘦坚毅的脸庞,我从心底里佩服他的坚韧,同时也为有这样的乡亲而骄傲,这就是台州人的性格,与身俱来的台州式的硬骨气。他们走南闯北做些生意,有的成为富甲一方商业巨子,但更多的是象陈老板那样的人默默为生活而打拼的乡亲才使的台州成为长三角最富裕的地方,
在外漂泊的乡亲啊,人生路上充满崎岖坎坷荆棘苦难,让我们一起相携走好。
告别老乡和朋友,我踏上返程,在路上迎来一个庞大车队,那是专门来转运学生的,把车子停在路边让他们先行,衷心希望幸存的孩子们在遭受了人生劫难,经历了生离死别后,精神上的创伤与心里的障碍能够得以疏导和慰藉,毕竟,他们人生才刚刚开始。
终于,强忍了两天泪水再也抑止不住了……